郑易是无奈的。
曾好家原谅了魏莱,认为是同学间的恶作剧;胡小蝶的确在学校受到魏莱等人的欺压,但胡小蝶的自杀,从法律上说和魏莱没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。
至于魏莱等人殴打凌辱胡小蝶,在其身体上的伤害经法医鉴定,远未达到受伤标准。按条例应拘留数日,而鉴于施暴者未成年,让家人带回去管教了。
虽然魏莱退学,但这对陈念来说,没有意义。
不在学校,魏莱她们成了一群没上锁的狼狗,潜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,在你掉以轻心的时候,窜出来围攻你咬烂你。
食物链上下级的狼和羔羊,没有战争,只有捕猎与被噬。
郑易每天接送陈念。
他对她很好,给她带早餐晚餐,有时带她下馆子,说她太瘦,要补充营养。
由于工作性质,他时间不固定,陈念就习惯了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,或是学校门房的灯光下,背着单词,等着他的出现。
早晨金色的阳光照在她头上,脖子后边暖洋洋。陈念看见面前自己的影子,脑袋上一圈毛绒绒的细发。
再看手表,今天要迟到了。她心无旁骛,默默念单词。
院子外传来脚步声,不是郑易。
院墙上蔷薇花瓣簌簌坠落,陈念屏气,扶着墙壁缓缓起身,侧身把右脚往台阶上挪,准备随时逃回屋子里。
少年的侧脸,不经意或习惯性地往里一瞥,目光穿过爬满青藤的铁栏,胶着一秒。
两人大眼对小眼,表情茫然而滑稽。
好久不见,北野的头发长长了一点,手臂上的绷带也拆了。
他先开口:“你在这儿干什么?”
陈念收回右脚,站好了,小声争辩:“这……我家。”
北野竟像是被她堵了,一秒后才道:“我说你不上学在这里干什么?”
陈念不作答。
“问你话呢。”他手插在裤兜,拿脚踢一下院子门,像要走进来的样子。
陈念说:“不要你……管。”
院门吱呀摇晃打开,他停在了原地,风一吹,院墙上的蔷薇花瓣落在他肩上。
陈念垂下眼皮,把单词本装进书包,从台阶上走下来,经过他身边去上学,心中诧异他是不是比上次长高了。
北野扭头看她,等她走出一段距离了,拔脚跟上。
陈念加快脚步,转弯处出现郑易的身影,她立刻跑过去。
北野停下了,眯起眼睛远远观察着。呵,难怪。
“北哥——”
“小北——”
他的朋友走过来,赖子和黄发的大康。大康勾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话,他没应,大康奇怪,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打量半刻,
“诶?这不是上次那个……”他想到什么,推推北野,“你认识她啊?”
北野被他推得轻微晃了下,转身往回头,看见肩上粉白色的小花瓣,无端烦躁,抬手掸下来。
“诶,怎么认识的?”大康八卦地凑上去勾住他的肩膀。
“我欠她钱。”北野说。
“多少啊?”
“多了去了。”北野皱了眉歪一下脖子,打开他的手。
又见赖子仍望着女孩跑远的方向,皱眉,斥:“看什么看?”
赖子回过头来,黄发的大康冲他挤挤眼睛,示意他噤声。但他只当北野心情不好,并未往别的方面想。
毕竟,北野是他们一帮人里对女孩子最冷感的,或许因他母亲的原因,他厌弃女孩,多少漂亮女孩追逐他结果却被他厌恶的眼神逼得退避三舍。
陈念跑到郑易面前,抬眼望他。
这些天有了默契。她不用说话,他看她的眼睛,就明白她的意思:“我和你们老师打过招呼,迟到没关系。”
陈念点头,快步往前走。转弯时故作无意地回头看,巷子里空荡荡的,少年已不再。
郑易把买的早餐递给她,今天是一块华夫饼。
陈念接过便拆开,边走边吃,不然等早自习下课,就凉了。
郑易只比陈念大六七岁,即将毕业的高中生和刚毕业的大学生,有得话题聊。但陈念话极少,从不主动说话,回答也常常只有一两个字。
郑易猜测她因为口吃不愿和人交流,也不为难她。
到马路边,他轻轻拉她的胳膊,提醒她注意红灯。
“陈念。”
“嗯?”
“上大学想报什么学科?”
她把嘴里的软饼咽下去,“数……学,或物……物理。”
他稍稍意外,侧低下头看她,含笑:“为什么?”
陈念垂着头颅:“基……础学科,奖学金……多;好出……出国,”隔半秒加一个安慰性的“……深造。”
郑易脸上笑容凝固,她侧脸平静,慢吞吞又开始咬华夫饼了。她一直如此,喜怒不形于色,像一具没有感情的布娃娃。
绿灯亮了。
他沉默地握住她细细的胳膊,注意着来往的车辆,护她过了马路。一直走上马路牙子,他忘了松开。
陈念轻轻地挣脱。郑易愣了愣,忽然意识到,他把她看做小孩子,可在她眼里,他是一个男性,且是年轻的男性。
他不自觉看看陈念,她穿着简单的校服裙子。虽然瘦弱,可女孩的身体轮廓新鲜而温和,有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新。
他收回目光。
走了一会,郑易问:“你怪我吗?”
陈念沉默半刻,摇了摇头。
“失望吗?”
她不做动作了,闷不吭声地咬甜饼。
枝桠盛开繁花,他们从树荫下走过。
“陈念,对不起,让你在这个年纪就看到丑陋肮脏。很抱歉,让你这么早就发现正义不是时刻存在的。很多不好的事,是我们无力改变的。但,我仍然希望,你不要失望于社会,不要失望于人类。”
陈念吃着华夫饼,不应答,脚步也不停。
“利人与利己,很多时候是矛盾的。”郑易说,“但,不做对的事,就感觉这个社会没有希望。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人们总说,人会在环境里慢慢迷失自己,等你长大,你就不这么想了。我不服气,那时就暗暗发誓,我偏不要,不要屈服,不要被改变。”
“陈念,你不要受他们影响,不要被他们改变。”
陈念仍然没表示。华夫饼吃完了,她把塑料袋扔进垃圾箱。
郑易不觉不快,他淡淡笑了,大哥哥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。她抬起脑袋,眼神略微茫然。
看见学校大门了,郑易问:“有没有别的不顺心的事?”
陈念摇头。
“去吧。”
上课时间,校园里空荡而安静。陈念回头看,郑易还站在门口,冲她招了招手,转身走了。
上次,她告诉他她在学校里受欺负,他出面找那几个女生谈。不知她们是否真的服气,但她们不再骚扰陈念。她好歹能静心学习了。
经过宣传栏,上边写着离高考还剩45天。
考试完,就有时间;不用上学,去学跆拳道,一填完志愿,她就离开曦城去妈妈那里。不过,她在精品店看到一个杯子,走之前买下送给郑易,让他多喝水。
那天放学,陈念又去精品店看,来了新款,质量更好,价格也更贵。陈念思索一番,郑易对她的照顾不是一个杯子能报答的。但她能给的也只有一个杯子,再贵就不行了。
走出精品店,意外发现郑易已经在校门口的阶梯上等她,陈念赶紧跑去,他背对她,守望着校园涌出的学生。陈念犹豫片刻,戳了戳他的背。
他回头见着她,瞬间便笑了。
陈念微拧着眉,眼神带了疑问;他看懂了,解释:“今天正常下班。”
两人往回走。
郑易问:“难得有时间,你晚上想吃什么?”
陈念不想他破费,道:“家里有……有面条。”她想想,补充一句,“我……我们……吃,面条吧。”
她以她的方式在邀请,在回报。
郑易愣了愣,揉揉脑袋,半晌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也可以。”
到家附近,陈念心想要不要去买点菜,不能光吃面吧,不像样子。郑易手机却响了,接起来听一会,人就皱了眉,说:“我马上过来。”
出了一起很恶劣的案子,他得立刻赶去。陈念说:“你忙,我明后……天放假。”
郑易走了,陈念就不打算买菜了。
离家还有两条街,陈念突然看见了魏莱。这些天有郑易护送,但她的警惕从未放松,在见到魏莱的一瞬间,陈念转头就跑。
猫鼠游戏在青石巷里展开。
自行车,行人,车辆,路边摊,鸡飞狗跳。没人知道跑在前边的女孩在躲什么,也不会深思追在她身后的一群女学生想干什么。
她们像风一样刮过,不留痕迹。
陈念跑出青石巷,冲过主干道,差点儿被疾驰的车辆撞飞。司机急刹车摇下窗户大骂:“找死啊你!”
陈念回头,魏莱她们追到路边,还没放弃她。
她爬起来仓皇逃跑,跑进一个老旧的小区,到最后,竟发现后门锁上了!
她愕然望着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汗如雨下,她冲上去猛摇铁门,推不开。
垃圾堆里蚊蝇飞舞。楼房后传来魏莱她们的声音,陈念想也没想,本能地钻进垃圾箱。
臭气熏天,她捂住口鼻,炎热的夏天,汗水湿透衣衫。
刚才只顾跑,忘了害怕。现在好了,得还账了,恐惧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毛孔,啃咬着她的身体。
“操他妈的,那婊子呢?!”
“是不是跑到那栋楼后边去了?”
“贱人!妈的,别让我把她找到!”
几只老鼠从垃圾堆里翻出来,吱吱叫,那漆黑如豆的眼珠盯着她,窜到她脚下。陈念惊恐地瞪大眼睛,双手捂死了嘴巴不出声。
汗水像下雨,从她紧蹙的眉心流下,迷了眼睛。
汗湿的腿黏在一起,蚊子苍蝇叮在上边吸血。
她想起了胡小蝶。她和所有人一样对她的遭遇漠视,如今,她落得同样的下场。没有人看得见她,没有人会为她做什么。
不知过多久,没有任何声音了,陈念从垃圾箱里爬出。她湿漉漉的,像刚从水里捞上来。
她行走在巷子里,如行尸走肉。她不敢回家,不敢再走熟悉的路。
熟悉的面包香让她回过神,她抬头,看见坑坑洼洼的矮院墙,生锈的消防楼梯,还有少年翻过的那扇西晒的窗子。夕阳斜在上边,一半明媚一半深渊。
面包的香味让她饿了。
她费力爬上院墙,爬上只有两双鞋宽的水泥板,拉那扇窗,锁着。
她筋疲力尽,坐在狭窄的水泥板上,稍微歪一下身,就能摔下去。但那有什么用呢,能断一条腿,死不了人。
晚风风干她的汗,变成白花花的盐巴。夕阳照着她脏兮兮的脸,她想起郑易说,我希望:
你不要失望于社会,不要失望于人类。
她木然张了张口,良久,发出一个音节:“你……”
太阳落山,天渐渐黑了,铺子里的灯泡次第亮起,咔擦,咔擦。面包香飘过一阵又一阵,北野的灯始终没亮。
陈念像一只挂在窗外的孤魂野鬼。
她轻声发着音节,练习那句话:“你……”
夏夜蚊虫很多,咬她的脸颊脖子手脚,她仍在练习那句话:“你……”
夜深了,电闪雷鸣;终于,她听见卷帘门哗啦打开,很快,灯光朦胧。
她抬头望,盯着那扇窗。
屋子里各种响,拉椅子,开电扇,踢厕所门,尿尿,冲马桶……
像是过了一个世纪,少年料峭的身影出现在窗帘上,幕布拉开,金黄色的光芒破天洒下。
北野瞪着她,张开口,不发声。
陈念没有结巴,没有停顿,对他说:“你保护我吧。”